泸沽湖,27年后的再回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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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文田说过,春节前后去泸沽湖,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。那次离开时,我就期望能在这个季节再去一次。但没想到,再去,竟隔了二十二年。
2006年加入《暗恋桃花源》剧组,“云之凡”是昆明人,她和家人躲避日寇轰炸机时到过一个仙境般的地方,那肯定不是泸沽湖,因为离昆明太远,她们不可能走到那儿。排练时,“云之凡”一说到这段台词,我总想起泸沽湖。山茶花是白色的,杜鹃花是红色的,但这并不重要,她和我心中的“那个地方”都是最特别的。
剧组有两位后台技术人员,大信和老陈,台湾人,他们刚来大陆时,曾在泸沽湖开过客栈。我给他俩看当年的照片,得知了一些拉姆她们后来的情况,哑巴独支就是他们认出的。看着十几年前的照片,他们也很感慨,“当时岛上都没什么房子哦……”
那时经常想,什么时候再去泸沽湖。可惜这些年太忙,只是空想一下,并没有具体打算。2014年4月到束河办展览,离泸沽湖很近,可因为母亲刚去世,又没有心情。
2018年12月,我突然又动了这个念头。本年度最后两地演出是海口和昆明,都在西南,我决定利用中间空档,去看看漫山遍野的红杜鹃。
我问正在四处云游的刘文田去不去,他说不确定。1996年之后我们又失去联系,过了十年,偶然通过博客找到他,但那个博客是别人帮着维护,他还是经常在大山里东跑西颠,所以我俩真正联系上,又过了小一年。这十年也见过几回,但交往不密切,有点相忘江湖又惺惺相惜的意思。老刘变化挺大,烟和酒都戒了,也不怎么吃猪肉,他说1996年回了趟老家西安,大病一场,痊愈后就不想再沾那些东西。
现在到泸沽湖的车,每天很多趟。我拼了一辆七座商务车,虽然贵点,但很舒适,也比大巴快。15日早上八点多出发,下午两点到达。其余人还是只到那儿,司机稍事休息,把我送到村里。
事先大信和老陈提醒过我:“泸沽湖变化很大,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哦”。但变化之大,还是远远超乎预想。首先是村子的格局完全变了,老建筑几乎全部被拆除,因为发展旅游之前,当地政府规定了“八十米”线,即所有建筑必须距离湖边八十米远,原先村子的位置现在是一片草地;二是许多新建筑非常现代,堪比星级宾馆,却与环境不太协调,拉姆家的就是,非常漂亮,名字也很洋气。
我在停车场愣了半天神儿,才想起拿着照片向上了年纪的当地人打听。摸到拉姆家的宾馆,年轻服务员说,她们一家都在湖边。后来才搞清楚,这家宾馆不是拉姆家自己开的,把地皮租给杭州一个饭店管理集团,她们只做房东,她们平时在湖边卖纪念品,或为游客划船。
走到湖边,遇到的第一位当地人居然就是拉姆的阿妈阿土玛。我记得她汉语不好,所以马上掏出照片,帮她恢复记忆。阿妈的汉语强了许多,也记起了我来,并问了一句与她女儿二十年前同样的话:“你的同伴儿怎么没来?”我笑着回答:“他一会儿就到!”
早晨,刘文田在微信上说:“我昨晚从西安出发,看咱们谁先到湖边”。
我到时通知了他,但没得到回复。后来才知道,当时他已到了泸沽湖镇(即原先的左所),没赶上最近一趟班车,便沿着公路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。等于我俩几乎同时到达湖边,只是一个在西、一个在东。
拿着卓玛和她二姨的照片问了好几个人,竟没人认识,有位卖纪念品的大妈老指村里,但说什么我听不懂。难道她们搬家了?这么好的地理位置,不可能搬啊。
费尽周折,终于打听出,就是我两过其门、最里面的小咖啡馆。从咖啡馆旁边的小门进去,我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给卓玛拍照片的祖母屋,还有我住过的花屋,她家的老建筑居然还在,只是临湖盖了一幢L型的两层木楼,把院子遮得严严实实。
咖啡馆的小姑娘说,主人一家都在村里码头上,晚上七点才回家。找到地方就放心了,我便往回走,在码头果然遇见了卓玛的姨,一开始我以为是二姨,拿出照片说了半天,才知道她是三姨,前两次去跟三姨打交道不多。她把我带到不远处一位边绣鞋垫边看摊儿的中年妇女面前——难怪我认错呢,她姐俩长得太像了。
姐俩高兴地分着照片。前两次的照片曾经寄过,但不确定是否寄到,也没法询问,索性又做了一批,而且比当年的尺寸大、色彩更鲜艳。这当儿,我晒着阳光,背后就是朝思暮想的泸沽湖,眼前是二十多年未见的乡亲,突然恍惚起来,感觉特别不真实,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泸沽湖。
三姨离开后,我和二姨聊天,知道姥姥和大舅已经去世,原先的老宅三姨住着,客栈和咖啡馆都是别人经营的。三姨只有一个儿子,今年二十五岁。卓玛早就返乡了,但她不跟妈妈和妹妹同住,而是跟三姨、小舅住在老宅。可惜她出去了,过几天才回来,注定这次我又见不到她。卓玛是长女长孙女,在家族里地位很高。二姨家有许多她的照片,完全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了,非常妩媚。
二姨名叫阿加独玛拉丛,著名作家彭荆风散文《泸沽湖水色》的主人公。我第一次去就对二姨印象很深,但当时不知道她在当地那么有名。她只有一个女儿阿加金玛,当时才两岁,因为害羞,没法给她拍照,只在一幅大全景里,有舅舅背着她走过的身影。如今,金玛的女儿云朵也两岁多了。
后来,我曾推荐记者毛硕、孟京辉和廖一梅夫妇、摄影家吴钢去过泸沽湖,前二者回来都跟我提过卓玛一家,尤其是毛硕,他离开卓玛家时因暴雨涨水,岛成了离岛,他不敢趟水,二姨竟背着他走过那道窄窄的梁,把他感动哭了。
二姨除了卖纪念品,还负责看停车场,经常起身去收费,所以聊天断断续续,我正好趁机与刘文田联系,他已经快到了。说起刘文田,二姨说当年他曾买过她家一件老羊毛皮坎肩,随后嘟囔了一句,大概是说他傻。老刘跟我提过那件坎肩,说几十块钱收的,虽然有点贵,却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,用羊皮破开的细绳儿缝缀的,做工非常讲究。
日头偏西,二姨说:“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?走,我们回家喝茶等他吧”。外面的确凉起来,泸沽湖年温差小,日温差却很大。二姨家新盖的祖母屋很高大,现在是淡季,她自己家客栈的客人很少,她说旺季时,村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全部客满。
摩梭人不会客气,只是不停给你续茶,一会儿拿出一盘花生瓜子,一会拿出一篓山核桃,你吃不吃随便。饭还跟当初的一样,只是猪膘肉不再有哈喇味儿,而且照例要先在神龛前放上点儿饭菜。我问家里其他人呢,她说女儿、女婿带孩子刚回来,在外面吃了。她女婿是贵州榕江人(侗族),金玛在深圳民族村打工时的同事,自愿“嫁到了”泸沽湖。
饭后,二姨把女儿带回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看,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。来了位大妈,她俩便自顾自地聊天。后来刘文田来了,金玛也带女儿过来,祖母屋里顿时热闹起来。
天彻底黑透了,我和老刘去拉姆家,穿过宏大的酒店,像走在西安大唐芙蓉园里。拉姆家住在最里面,可灯黑着、院门锁着,才八点多不至于睡觉吧。别人告诉我们,阿妈去篝火晚会唱歌了,其他人也串门、打麻将去了。她们的生活真丰富,抬头就是亲戚朋友,不像我们在大城市,约个牌局、饭局费老劲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和老刘在村里各处转,三姨已经去码头工作了,只有她儿子在家。我第二次去的时候,这个小伙子才两岁,我都没什么印象。
感觉时间差不多了,我们又去拉姆家。路过湖边时,阿妈说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在家。二女儿平措卓玛在打扫卫生,她女儿达娃卓玛十二岁,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,甚至更漂亮。小卓玛正在换牙,被坏的乳牙折磨得挺痛苦的样子,但一见我们给她拍照,马上抿起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。
卓玛说她姐姐还在睡觉。第二天我们再去,仍然没见着拉姆,也没见到她的两个大孩子,但见到了她的三女儿,三、四岁的样子,小卓玛带着她玩儿,一见我们拍照,“噌”地钻到桌子底下不出来了。
拉姆的弟弟扎西次丁开了个小超市,但那几天不在村里,没见着;最小的妹妹扎西拉姆嫁去了法国,老公是法籍华人,来泸沽湖旅游时俩人相识,现在生活在巴黎,有一个女儿,今年十四岁,去年春节专程回来,为女儿举行了成年礼。
每个人都很忙,想给她们拍个大合影都成了奢望。但这又有什么呢,知道她们都生活得很好就可以了。
拉姆的母亲高土玛(2019年1月15日下午摄于泸沽湖畔)
卓玛的二姨阿加独玛拉丛(2019年1月15日下午摄于泸沽湖畔)
古船(2019年1月15日下午摄于里格村泸沽湖畔)
现在,猪槽船成为专门的旅游工具(2019年1月15日下午摄于泸沽湖畔)
拉姆家的新房子(2019年1月16日上午摄于泸沽湖畔)
泸沽湖清晨景色,宛如仙境(2019年1月16日早晨摄于湖畔)
拉姆大妹妹平措卓玛的女儿达娃卓玛(2019年1月16日上午摄于高土玛家)
阿加独玛拉丛的外孙女——云朵(2019年1月16日上午摄于拉丛家)
午饭后,我到公路上拦了辆车,客运公司的大车、小车很多,招手即停。以前要走半天,现在一刻钟就到。可找织玛家却费了周折,按我的记忆,怎么都找不到,在村里也见不着人,最后只好去湖边。几位大哥在湖边唠嗑,看了照片,马上告诉我怎么走。原先她家在村子最里面的山脚下,如今公路就从她家门前过,我刚才下车的地方,往前走一点就是,我却兜了一个大圈子。
织玛不在家,说是出去了,晚饭前回来。门口的两位大哥招呼我坐、喝水。他们是县防疫站的,在此设卡检查非洲猪瘟,昼夜值班。其中一位颇有文化,而且健谈。听他介绍,院外的砖石建筑,是织玛的弟弟刚盖的,还没完工;院内老祖母屋还在,原先我住过的花屋翻建成了饭店,织玛自己经营,临街盖的三层木楼,包租给一位天津人经营。
我听着这些就跟听书似的。中间他打了个电话,对着电话说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?有个你的老相好来看你”。然后把手机递给我,视频里只有织玛的脸,像是坐在摩托车后座上,风声呼呼,听不清她在说什么,也不知她认出我没有。
过了不久,一个穿藏袍、骑摩托的小伙子载着织玛回来了,她样子真没怎么变。我问她:“你还记得我吗?”她说:“当然记得”。
坐定后,我把照片给她,她招呼两位厨娘和那个小伙子来看,几个人嘻嘻哈哈说了半天,她们都说,她跟二十年前没变样。她爽朗地笑着:“怎么可能没变,老啦,你们现在都叫我阿妈了呢”。
等她们都去忙了,她一遍遍说:“你把我的照片放在你那里二十多年,还能来看我……”然后又给我看她女儿和儿子的照片,还有儿子的抖音——全是豁车的。“我不放心,他整天骑摩托、开车。只有回家,看见他,我才放心。可他整天玩手机,不跟我说话……”虽然这么说,但她脸上却满是幸福。
在抖音里,那个当年去半路接我的小男孩儿,已经成了时髦的小伙子,发型奇异,染成金色,说话还挺风趣。
快天黑的时候,织玛也去忙了。即使淡季,她每天也要接待三辆大巴的客人,每辆车三、四桌。不知道旺季她要忙成什么样子。每拨客人的饭菜上齐后,她还要给大家唱几首摩梭人的歌儿,敬酒。
八点多我们才吃饭,她和三位帮工,还有俩卖土特产的男孩子,后来又来了几个大男孩。饭菜很丰富,应该跟给客人上的一样,还喝了点玛卡酒,这是第一次尝玛卡的味道。饭后她们收拾时,我跟那几个大男孩去祖母屋烤火,他们也不跟我说话,都在玩儿手机,互相说得很热闹,不知在吃鸡还是玩什么。看着这些比我外甥还小的孩子,突然想起当年织玛的儿子玩儿俄罗斯方块时兴奋的样子。
我第一次到泸沽湖时,公路刚通,都是土路。第二次去刚通电,但晚上九点以后就停电。只一点好了,我事先准备的防虫喷剂没用上;而现在,不仅路况很好,不再停电,而且无线信号很畅通,连二姨和织玛都用手机了。
正在瞎想,却突然停电了。织玛进来送蜡烛时说:“好久没停电了”。但那些孩子始终盯着手机,停不停电跟他们没关系似的。
等她们忙完了,进来烤火,织玛赶那些孩子,“还不回家!”之后就一直跟两位厨娘商量第二天的工作,边说边不停给我倒茶,那种茶非常好喝。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憋进屋,那个穿藏袍的小伙儿很耐心地用一个猪下巴上的肉喂它们。夜深了,篝火劈啪作响。
阿车织玛给她饭店的帮工看二十二年前和我刚给她拍的照片(2019年1月16日下午摄于织玛家)
我与阿车织玛合影,背后是狮子山(2019年1月16日下午摄于织玛家)
阿车织玛家的老祖母屋还在,而且被当地政府列为民族保护建筑(2019年1月16日下午摄于织玛家)
新建的摩梭人住宅,材料和样式都与传统的大不一样,但回字形设计得到保留(2019年1月16日下午摄于泸沽湖)
狮子山在泸沽湖北边偏西,因此日出时,首先照耀到狮子山体(2019年1月17日清晨摄于泸沽湖)
织玛不会打汉字,所以她的微信全是照片和短视频。离开泸沽湖后,我也只能和她语音、视频,分享照片——昆明的,我办公室的,包括昨天北京的第一场雪。
写这篇稿子时,我问她女儿和儿子的名字,我一遍遍听语音,还是听不明白;我给她发白桦与我的合影,还没来得及说明,她就说:“你爸爸比你漂亮多了”。我又发了一张周岁时父母抱着我的照片,她说:“你小时候真丑,没有你爸爸妈妈好看”。她拍了一段三个孙子、孙女的小视频给我拜年,三个娃管我叫爷爷。我都爷爷辈儿的了!想想也是,织玛与我同岁,我还比她还大三个月呢。
也有平措卓玛和阿加金玛德微信,经常看她们晒娃、晒天气、晒家庭聚会,感觉离得那么近,跟身边的朋友没有分别。
初三从父母家回来,煮了一壶织玛给我带回来的野山茶,开始写这篇稿子。味道引着回忆一股脑冲过来,竟很久敲不下第一个字。
在泸沽湖,她们用陶罐儿煮茶,喝时要加盐。
从泸沽湖回来,若干朋友问:有什么奇遇吗?
没有。我所有奇遇都在年轻时发生过了。
如果说有,也不是什么奇遇,只是巧合,而且是不好的巧合。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条消息:白桦先生于当日(1月15日)凌晨因病去世,享年八十九岁。
看到这个消息时,车上正播放着一首摩梭歌曲,已经不是用录音带播放的了,更加清晰,但在我听来,却是那么遥远,有很多杂音。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,我赶紧戴上墨镜。
本来只是一次普通的私人旅行,并没想写什么,但后来又觉得应该写点儿什么。关于泸沽湖,有那么多巧合,像有神示似的。我自作多情地认为,这趟去泸沽湖,是为白桦先生去的。
这次写作就语焉俱详了吗?正相反,更加语塞了。
——噢,对了,这次没看见漫山遍野的红杜鹃。可能还没到季节吧。
白桦先生与张洁、张承志、梁晓声(1986年12月29日摄于《我们 •你们》晚会彩排现场)
我与刘文田认识快三十年,第一次合影(2019年1月16日中午摄于泸沽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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